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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南是“封针”疗法大本营,尤以郑州最盛。据不完全统计,郑州儿童医院、河南省中医院、郑大五附院均在开展。“鼻祖”郑大三附院通过举办培训班、医生进修等形式,疗法得以在全省开枝散叶。
对于“封针”疗法宣称的疗效,业内分析“要么不是脑瘫,要么评价标准不够严格”。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病例中,不少宝宝但凡肌张力异常,就以脑损伤、脑瘫的理由收治入院“封针”,智力障碍、发育迟缓等十几种病,也统统被收进来“封针”。
“每一个‘治得好妙手回春,治不好理所当然’的病,都是过度医疗和神棍疗法的重灾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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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南方周末记者 马肃平
南方周末实习生 阮美婷
责任编辑 | 曹海东
如同录影机倒带,噩梦般的场景在河南妈妈陈丽的脑海中不断回放——医生拿起五毫升的注射器,快速刺入孩子大宝头部、四肢的穴位。每扎完一处,自己手脚麻利地用棉花球按压针眼,防止血液外渗。大宝痛得号啕大哭,想要挣扎,但四肢和头部被家人死死摁住。
往穴位里打药,号称能治疗脑瘫,这种简单到略显粗暴的“中西医结合疗法”,大宝共接受了十次,“总共被扎了六百多针,这还算少的”。
脑瘫治疗一直都是世界医学难题。现代医学认为,脑细胞的死亡是不可逆的,因此在目前的医疗技术下,脑瘫无法治愈,只能通过治疗来改善能力和生活质量。
一周前,一种被俗称为“封针”的疗法,将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(以下简称郑大三附院)置于风口浪尖。医院官网将其称为“神术”,可以治疗小儿脑瘫、各种脑损伤等小儿神经系统疑难疾病,年龄小者可治愈或“正常化”,总有效率达97%。按医院官网表述,因为这种“全球首创”的疗法,数十万脑瘫患儿的命运由此改变。
网友们却不买账。他们为这种疗法打上了“残忍”的标签,甚至有人将其与电击治疗网瘾相提并论,质疑其为没有循证医学证据(即临床研究依据,而非经验)支持的“骗术”。注射所用的鼠神经生长因子等药剂,也被众多专业人士斥责为无效的“神药”。
在中原大地畅行近三十年,这是“封针”疗法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规模的质疑。郑大三附院副院长、儿童康复科主任朱登纳用“郁闷”形容这几天的心情,“要是如外界所说的那样,我们骗两三年可以,能持续行骗二十多年?”
话音刚落,2019年10月21日,河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宣传处相关负责人向媒体表示,已注意到外界质疑,并已要求涉事医院开展自查。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,国家卫健委也已关注此事。
质疑声中,“封针”疗法发明人、三附院儿童康复科创始人万国兰始终没有现身。2018年,她曾荣获首届“河南最美医生”提名奖。院方以其身体不佳为由,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要求。
听上去确实匪夷所思。郑大三附院同时也是河南省妇幼保健院,几乎代表了当地儿童康复的最高水平。一项没有通过循证医学证据支持的疗法,何以畅行无阻近三十年,并在河南省多家三甲医院遍地开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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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以承受之痛
10个月前,陈丽早产诞下了女儿大宝。发现孩子有问题,是在4个月的时候——不会笑,腿脚僵硬。当地医生诊断为早产缺氧脑出血。
2019年5月,经熟人介绍,陈丽带着大宝来到郑大三附院,想做一个脑电图检查是否有癫痫。但医生告诉她,假如癫痫不发作,脑电图也检测不出。在安排大宝做完核磁共振检查后,医生直接建议大宝进行“封针”治疗。
陈丽和家人听说过“封针”——在郑州,只要提起脑瘫康复,“封针”是常被提及的名词,但她对“封针”疗法始终持怀疑态度。郑大三附院官网显示,“封针”的院方称谓为“位点加穴位药物注射疗法”。
看到众多病友的力挺,还有“河南省儿童脑瘫康复质量控制中心”“河南省儿童脑瘫康复医院”名头的加持,纠结过后,陈丽狠狠心最终同意了。
治疗室的小床上,清一色被剃了光头的患儿被一名医生和四五个家长团团围住。“最早有六七个大人帮忙摁住,后来医院觉得人数太多,影响管理,只允许5个家长进去。”陈丽说。
每次扎针,看到孩子拼命舞动手脚,陈丽心如刀割,一边落泪,一边帮孩子摁住针口。治疗过后,大宝头部被注射的部位都会鼓起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包。
“封针”一般持续3-5个疗程,每个疗程10天,隔天治疗一次。视病情轻重,扎针部位和次数也有所不同,“少则几针,多则三五十针,能少扎尽量少扎。”朱登纳反复强调,脑瘫康复需要综合治疗,“封针”只是其中的一部分,也并非每个患儿都需要。
2019年10月18日上午,南方周末记者来到郑大三附院住院楼10楼的一处封针治疗室。撕心裂肺的哭声从9楼就能听到。一位两岁大的孩子站在10楼楼梯口,任凭家长唱歌、哄骗,死活不肯再挪动脚步。
两间治疗室门口,围坐着一群家长。白板上写着当周“封针”的号码,一位护士负责叫号安排。一切如同一条快速运转的流水线——前一位家长刚走出门,下一位家长立刻抱着孩子进入,迅速关门。三五分钟一次,循环往复。在这里,拍照和视频录像被严格禁止。
被抱出治疗室的婴儿顶着一脑袋的棉花球,血斑隐隐约约。剧痛让孩子大声哭闹挣扎,很多孩子一出诊室便累得倒头昏睡。
再心碎的哭声,再心痛的家人,都没能阻止“封针”进行。因为来这里的大多数家长笃信:忍一时之痛,换取一生的幸福,值得。“这是一辈子的事,你不能心软。”一位奶奶怀抱孙子,在楼梯口黯然落泪。
一些家长对“封针”的执著,甚至达到了疯狂的程度。宝宝有一丁点问题,就想着增加疗程。陈丽曾听病友说,有个家长觉得老大接受“封针”治疗后变聪明了,把没病的老二也带来治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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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么不是脑瘫, 要么评价标准不够严格”
按照郑大三附院官网的说法,万国兰是封针疗法的创制者。1997年,万在论文中表示,虽然穴位注射是一种传统中医疗法,用于治疗脑瘫,而且在头、颈及脊椎注射还未见此类报道。
在国内外医学界,脑瘫至今被公认为无法治愈,但万国兰不这么觉得。“针灸不行,那就把针灸和药物注射结合试试。”据《河南商报》报道,有了这个想法后,万国兰就开始自费购买鸽子和小鸡做活体实验,“大半年时间,下了班就在家里做研究,整天扎针,我的手上全是针眼。”
此后,万国兰又在自己的穴位上试验,1992年,郑大三附院正式应用“封针”疗法。
万国兰的一篇论文显示,从1997年到2002年,儿童康复科诊治的381例脑瘫患儿,通过维生素B1、B12加生理盐水稀释,同时进行穴位和位点注射,总有效率高达97.1%,其中正常化接近半数,达到190例。
为何万国兰能有如此高的有效率?上海壹博医生集团发起人、原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神经外科医生孙成彦分析,“要么不是脑瘫,要么评价标准不够严格”。
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病例中,不少宝宝但凡肌张力异常,就以脑损伤、脑瘫的理由收治入院“封针”,智力障碍、发育迟缓等十几种病,也统统被收进来“封针”。
北京协和医院儿科主任医师鲍秀兰就见到不少因为“肌张力高”怀疑脑瘫前来就诊的病人。鲍秀兰解释,每个孩子生下来四肢都是屈曲的,4个月后肌张力会逐渐下降,四肢会逐渐伸直,这是发育的自然规律,并不需要过多干预,“只有有脑损伤的宝宝才有可能引起脑瘫”。
“穴位治疗的药物,只有进入血液循环才能发挥作用。为什么一定要打到头皮里呢?又不会增加吸收能力。”对于“封针”疗法的有效性,孙成彦的质疑具有普遍性。
国内医学界对这一“创举”也不太感冒。“儿童康复界、小儿神经界95%以上的专家意见一致,当然不是肯定,这是某家医院自创的。”一位参与《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(2015)》制定的专家隐晦地表达了对该疗法的否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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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在河南遍地开花?
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,山东、广东、湖北等地的一些医院也曾零星开展“封针”研究,但样本量大多不足百人,结论大同小异:“封针”结合其他疗法,能提高脑瘫患儿的运动功能,改善其智力、语言、行为异常等障碍。
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,开展“封针”疗法的医院以地市级中医院、妇幼保健院为主,虽然在穴位选取、药物选择上不尽相同,但真正的头部注射并不多。
西安市儿童医院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,康复科确有穴位注射,包括神经营养类药物“鼠神经生长因子”(以下简称鼠神经)在内,一天4针,打在四肢,一个疗程7-10天。沈阳市儿童医院康复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穴位注射已经取消多年,因为按照鼠神经的说明书,该药品只能用于肌肉注射,穴位注射属于超说明书使用。
河南是“封针”疗法的大本营,开展也最具规模,洛阳、登封、驻马店、商丘、新乡,“封针”故事在不同程度上演,尤以省会郑州最盛。南方周末记者以孩子脑损伤为由,询问郑州部分医院是否有“封针”疗法,据不完全统计,郑州儿童医院、河南省中医院、郑大五附院均在开展。
“鼻祖”郑大三附院是个绕不开的名字。通过举办培训班、医生进修等形式,疗法得以在全省开枝散叶。“‘封针’疗法本身就是传统中医穴位注射的一部分,不需要卫生行政部门的专门审批。”朱登纳说。
驻马店骨科医院脑瘫脑病科主任万静,1995年曾在郑大三附院进修。据媒体报道,在万国兰的指导下,她很快掌握了脑瘫治疗的核心技术,“特别是头部位置的位点加穴位注射方法”。郑大三附院原儿童康复科主任医师李湘云,曾发表过多篇“封针”治疗脑瘫的论文。2019年5月,她回到家乡河南登封市,成立了郑州市第十六人民医院儿童康复医学科。
事实上,监管部门非常清楚“封针疗法在当地已存在多年”,“封针”治疗脑瘫还曾作为原河南省卫生厅的科技攻关项目。2013年至2015年,郑大三附院联合省内商丘市、新乡市的两家医院开展临床试验,观察注射鼠神经对痉挛型脑瘫运动功能的改善作用。
最近几年,郑大三附院低调了许多,不再大张旗鼓宣传“封针”疗法。儿童康复科是全院收到锦旗最多的科室之一,朱登纳却不许锦旗上墙,不许患者敲锣打鼓感谢医生。但在家长口耳相传之下,“封针”疗法始终热度不减。
儿童康复科成立之初仅有10张床位,如今,科室拥有10个康复病区,600张床位,加床甚至摆到了电梯口。据医院宣传科一位工作人员介绍,外省患者约占1/3,还有美国、俄罗斯等国外患者。
既然“封针”疗法安全有效,为何北上广等城市几乎没有医院开展?朱登纳的回应是,“会适时推广”。他将疗法未普及归因于“接受程度有限”。
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如此。国内一位儿童康复界权威专家透露,自己曾亲自到郑大三附院和科室领导座谈,多次希望停止该疗法。
为何在国内众多专家的反对之下,一项至今仍缺乏循证医学证据的疗法还能畅行近三十年?“因为需求。”前述专家总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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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治得好妙手回春, 治不好理所当然”
2010年后,万国兰因年龄原因逐渐退居二线,“封针”的药物也悄然发生了变化。除了维生素B1、B12加生理盐水稀释作为药水,常用注射剂还包括孢磷胆碱、比拉西坦和奥拉西坦等。郑大三附院儿童康复科主任医师熊华春说,前者促进局部神经功能的调整,后者促进智力发育。
“这些都是号称营养神经的药物,临床使用多年,但对于脑瘫治疗都缺少循证医学证据。”孙彦成说。
2019年7月,国家卫健委会同国家中医药局发布了《第一批国家重点监控合理用药药品目录》。“封针”患儿账单中的多种神经营养类药物纷纷上榜,其中就包括鼠神经生长因子、奥拉西坦。
神经营养类药物的滥用,正是目前脑瘫治疗市场的乱象之一。对于广遭诟病的鼠神经,熊华春辩解“只有极个别患儿使用”。她解释,使用之前会征求家长意见,“没有适应证(某一药物所能治疗的疾病范围),我们坚决不用。”
没有人知道,郑大三附院迄今为止一共给脑瘫患儿开过多少张鼠神经的处方单;也没人能说得清,多少是家长强烈要求使用。
出生51天时,因为耳聋,洋洋被母亲带去了郑大三附院。第一次去“封针”,几乎每个家长都问她,“你有没有给孩子买鼠神经?”病友们向她“科普”,这种神经营养类药物能提高孩子智力。洋洋妈妈纳闷:孩子没有智力问题,为什么要注射鼠神经?“如果真的那么神奇,全国孩子都可以上清华北大了。”
鼠神经不纳入医保。一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郑大三附院的医生会让家长到院内门诊购买,每支价格约153元,一个疗程需要10支。
朱登纳解释,郑州本地脑瘫患儿的报销比例较高,部分医疗开支能通过新农合、城镇居民医保报销,达到某一数额还能二次报销,“一个疗程大概几千元”。一位异地患儿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每个康复疗程的医药费约1.5万元,医保报销后需自费约八千元。而鼠神经等自费购买的神经营养类药物,恰是医药费开支的“大头”。
根据《中国脑性瘫痪康复指南(2015)》,神经生长因子应用于脑瘫治疗尚缺少大样本研究的循证医学依据。“指南”对神经生长因子的推荐强度为D级,代表“数据不充分或存在冲突,无法证明和预测是否有效、无效或有害”。
广州一家知名三甲医院的儿科主任透露,早些年,广州一些医院也曾使用鼠神经生长因子治疗脑瘫,甚至还有人邀请其参与多中心临床研究,但他拒绝了,“因为逻辑上就有问题”。
目前,国内共有4家厂家生产注射用鼠神经生长因子。作为一种神经滋养类药物,其在临床上的应用极为广泛,是眼科、神经内科、神经外科、骨科的常用药物。根据公司年报披露的数据,苏肽生、恩经复、丽康乐这3个产品,2016年销售额合计达25.3亿元,与2011年底的3.4亿元相比,市场规模在5年间扩张了近8倍。
但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(FDA)并没有批准使用鼠神经药物,国内的鼠神经药物说明书显示,产品目前尚没有儿童应用的资料。
“每一个‘治得好妙手回春,治不好理所当然’的病,都是过度医疗和神棍疗法的重灾区。”上述儿科主任总结道。
对于很多脑瘫家庭而言,郑大三附院已是求医无数次后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哪怕只有一丝希望,他们也愿意侥幸赌一把,“万一奇迹出现了呢?”一位家长说。
(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,陈丽、洋洋为化名)